东风乍起时，整座人间都在簌簌地褪去茧衣。先是冻云裂帛般碎作游丝，继而山峦的脊线泛起蟹壳青的微光，最后连最顽固的瓦上霜也化作珠泪，顺着檐角金兽的獠牙滴落。这分明是司春之神在施展她华丽的暴政——用十万顷杏花攻陷北方的隘口，遣百万只蓝眼鸫鸟啄破严冬的封印。

玉兰树最先举起鎏金烛台。那些半透明的花瓣总在子夜时分铮然作响，仿佛有看不见的伶人正用象牙指甲轻叩琉璃盏。我常在寅时惊醒，发现窗棂上爬满暗香织就的蛛网，而月亮像枚被吮去糖霜的龙眼核，孤零零卡在梨树枝杈间。这时节连墓碑都变得柔软，青苔在石缝里分泌出蜜色的晨光，惹得亡魂们纷纷从碑文里探出手，去接引那些迷路的蒲公英。

护城河突然学会了吟咏。冰层解冻时迸出七音阶的脆响，水面漂着去年沉底的星芒与柳叶笺。穿猩红比甲的鲤鱼精们开始梳妆，她们把鳞片打磨成铜镜，用尾鳍搅动满河的金粉与胭脂。某个雾霭氤氲的清晨，我看见整条河水突然立起来，变成一匹颤动的绉纱，原来是对岸的桃林正在举行落花典礼。

最奢侈的莫过于雨后原野。泥土里钻出无数晶亮的触须，那是新生草芽在试戴银河遗落的钻冕。紫云英的起义军一夜之间占领了所有田埂，而茑萝则用朱红丝线把篱笆绣成了波斯挂毯。农人犁开的垄沟里，突然跳出许多青铜钱般的蛙卵，它们将在某个满月夜孵化出翡翠色的蛙鸣。

暮春的败笔来得极艳丽。海棠开始呕血时，连最矜持的云朵都醉成了绛紫色。风里飘着羽毛状的灰烬——那是樱花在焚烧自己的遗书。我捡起一朵萎谢的野蔷薇，发现它褶皱里竟藏着整个春天的遗嘱：用蜜写就的，被虫蚁啮去大半，只余下"光"、"痒"、"恍"几个零星的部首。

直至立夏前夜，我仍看见樟树的阴影在宣纸上蔓延，像一滩正在自我复制的墨渍。而早熟的杏子已悄然坠地，那闷响惊醒了祠堂梁间沉睡的燕巢。数百枚羽毛同时炸开，在夕照中下了一场黑白色的流星雨。

会2302-1

范成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