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过青砖墙时，老巷里的第一盏灯笼亮起来了。

林夏拖着行李箱站在巷口，被那抹暖光钉在原地。三年未归，灯笼铺门楣上"林氏竹灯"的匾额爬满裂痕，像祖父布满皱纹的脸。她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偷喝桂花酿，醉倒在堆满竹篾的作坊里，醒来时额角贴着创可贴，手里还攥着半根被体温焐热的竹条。

"吱呀——"老木门呻吟着打开，祖父佝偻的身影嵌在光晕中。他右手握着篾刀，左臂不自然地垂着，去年视频里还乌黑发亮的白发，此刻竟像落满雪花的枯竹。"回来就好。"老人转身时踉跄了一下，林夏这才看清他后背洇开的深色汗渍，在靛蓝布衫上晕成墨梅。

拆迁通告是三天后出现的。林夏攥着那张盖着红章的纸冲进作坊时，祖父正在给灯笼骨蒙绢布。春分时砍下的苦竹在墙角站成青翠的士兵，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拂过绷紧的绢面，将熬了整夜的鱼胶涂得薄如蝉翼。

"他们要把巷子改成网红美食街。"林夏的声音在竹香里发颤。祖父的手悬在半空，鱼胶滴在素绢上，慢慢凝成琥珀色的泪。"还差三十七天。"他突然说，"等做完白露那盏灯。"

林夏这才注意到工作台上未完成的灯笼。不同于往常的喜庆红烛，这盏灯通体素白，竹骨排布成奇异的星象图案。祖父夜夜伏案画到东方既白，图纸上密密麻麻标注着"角宿三度""参商距尺"，像是某种古老星图的现代转译。

变故发生在秋分前夜。林夏被重物坠地的闷响惊醒，冲进作坊时看见祖父蜷缩在竹屑堆里，左手仍死死护着那盏即将完成的星灯。抢救室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，她抱着沾满鱼胶的帆布包，指尖触到硬质书角——那是祖父昏迷前塞给她的《营造法式》，泛黄的书页间滑落一卷帛书，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手指。

"夏至取竹须带露，冬至合榫要趁霜......"急诊室的冷光下，林夏终于读懂那些星图的秘密。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处藏着竹节暗扣，二十八宿的排列对应着三十六道榫卯。帛书末尾的朱砂小楷洇开了："汉墓长信宫灯复原图谱，甲子年重绘。"

晨光穿透ICU的玻璃时，林夏在帆布包夹层摸到个硬物。青铜碎片裹在油纸里，断茬处闪着两千年前的幽绿。她突然明白祖父为何总在深夜擦拭那个檀木匣——那里面本该装着林家世代守护的宫灯残件，如今只剩衬着红绒的空巢。

白露那天下雨了。林夏蹲在堆满古籍的抢救室门口，用祖父的篾刀削出第七根竹骨。护士说老人凌晨短暂清醒过，在监护仪警报声中反复比划合榫的手势。当最后一道阴阳榫严丝合缝地扣紧时，雨幕中传来遥远的更鼓声。素白灯笼倏然亮起，绢面上浮现出流转的星图，青铜残片在灯座里泛着温柔的锈色，仿佛宫阙深处的侍女终于擎起了那盏照彻千年的灯。

青铜残片的断口处，细如发丝的错金银纹路在抢救室日光灯下若隐若现。林夏用棉签蘸着祖父调配的松烟墨汁涂抹断面，拓印在《营造法式》扉页的瞬间，那些蜷曲的云雷纹竟与星图灯笼的竹骨走向完全重合。她颤抖着摸出手机扫描拓片，AR修复软件开始自动补全图案——虚拟光斑沿着青铜纹路生长，最终在虚空中构建出半只振翅的玄鸟。

这个发现让林夏连夜返回老宅。祖父卧榻下的檀木匣还保持着那夜仓皇打开的模样，衬里红绒被掀开一角，露出核桃大小的青铜兽首。当她将两枚残片拼合时，兽首空洞的眼眶突然折射出月光，在地面投下模糊的星宿投影。

"咔嗒"。墙角传来细微的机括声。林夏循声望去，那座祖父从不让人靠近的紫檀屏风正在缓缓移位，露出背后青苔斑驳的石阶。霉味裹挟着陈年竹香扑面而来，手机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的刹那，她看见地窖四壁挂满形态各异的古灯，青铜雁鱼灯衔着的铜盘里还凝着东汉的烛泪。

最深处的工作台积着三指厚的灰尘，台面上摊开的笔记让林夏瞳孔收缩。1943年的泛黄纸页上，曾祖父用蝇头小楷记录着如何在战火中转移宫灯组件："……借天文所观星位，将灯体拆解藏于三十六盏竹灯，每盏对应天罡之数……"压在砚台下的老照片里，青年时期的祖父站在考古现场，身后卡车载着贴满封条的木箱，箱角隐约露出"长信宫灯组件07"的褪色编号。

手机突然在此时震动，AR程序发出刺耳的提示音。林夏将摄像头对准地窖顶部的八卦藻井，增强现实图层瞬间覆盖了现实——那些看似无序的木雕纹路在虚拟空间中重组，化作立体的紫微垣星图，而祖父未完成的星灯正好对应着北极星方位。

"原来这就是白露灯必须在中秋前完成的原因。"她抚摸着冰凉的青铜残片，终于理解为何祖父总在特定节气制作灯笼。子夜的风穿过地窖缝隙，悬挂的古灯突然接连亮起暖黄的光晕，两千年的光阴在光影中坍缩成此刻，林夏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砖墙上，与历代先祖执灯的身影层层重叠。

拆迁前夜，林夏将星灯悬挂在老巷中央。当无人机群带着AR投影仪升空，素白灯笼突然迸发出璀璨星河。全息光影中，破裂的青铜宫灯在虚拟空间缓缓旋转复原，每一道裂纹都绽放出对应的竹灯幻影。围观人群的惊呼声里，穿汉服的少女举起手机扫描灯笼二维码，战争年代散落世界各地的宫灯组件信息即刻在云端拼合成完整图谱。

晨光中，市政规划局的黑色轿车碾过青石板路。林夏抱着祖父的篾刀站在灯笼铺前，身后是连夜赶制的三百六十五盏星灯。她学着祖父的样子将鱼胶涂得薄而均匀，这一次，素绢上浮现的不再是星图，而是所有参与在线修复计划的志愿者名字，那些闪亮的光点正沿着银河向北方延伸。

会2303-1

张雨欣